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沱江奔流，孕育了内江这座依水而兴的城市。千百年来，丰沛的水系滋养着这片土地，也催生了内江源远流长的船运历史。而在这段历史长河中，船工，是最不容忽视的群体。他们以江为生，以船为家，用坚实的臂膀撑起了内江船运的黄金时代。
声声号子，是他们与风浪搏斗的呐喊；滴滴汗水，是他们与命运抗争的见证。他们背负着生活的希望，在江边踏出坚实的脚印，他们的身影，是内江船运历史最鲜活的注脚。
时代的发展如同奔流的江水，现代化的交通网络逐渐取代了传统的水运，船工这一群体也逐渐萎缩，最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。他们在滩口讨生活的声影，如同沱江的浪花，最终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。
但我们不应忘记，他们曾用汗水和青春书写了内江船运的辉煌篇章。今天，我们打捞其中一朵“浪花”，感受那份属于内江的独特记忆。
初见吴远和
他戴着一顶灰色帽子，下巴和嘴角杂乱地长着一些白色胡须，上眼皮深陷，像一座山的凹形弧度。他的眼睛浑浊而偏灰，盯着你看不到半分钟，就会让你陷入一个上世纪的梦境：梦里，一个赤膊的汉子，脚踩在河滩上，脚趾缝里塞满沙子，晒得蜕皮发黄发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，拉着纤绳渐行渐远。
“这是我爷爷，吴远和。”吴远和的孙女陈抗抗介绍，“去年爷爷住院回来时，脸色很差，再加上他很瘦，谁能想到他曾是拉过千斤重的船工呢？”
衰弱、清瘦，这是记者对吴远和的初步印象。
吴远和
早春的东渡码头
吴远和的家在东兴区东桐路桐梓小区，不远处就是东渡码头。早春二月，上午7点的东渡码头还未完全苏醒，路口的灯依然亮着。雨淅淅沥沥地下着，没有船，也没有人。再过一个小时左右，甜城湖的观光船才会出现。
而在1955年，同样一片江面，一大早，船工们就在河滩上拉船，码头上早已人来人往。
那一年，14岁的吴远和正式成为一名船工。
在吴远和的记忆里，沱江滩口上以前很是热闹，补锅的、牵羊赶猪的、推蜂窝煤的……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。船老大的家就住在沱江边上，房子是用木头搭建的，下面放着煮饭的炊具，上面搭个木板住人。为什么这样设计？因为沱江涨水是常有的事，这样搭建不怕涨水，能将损失降到最小。
手倚栏杆
“遇到过棒老二（土匪），一般看到不对头就把船往岸上靠。实在遇上了，船老大也不怕，两下就把他敲起走了。”吴远和回忆。
“幺妹儿那莲花步走得巧……”
“资州开船吃枇杷……”
这些号子，吴远和听过也唱过。在一声声的沱江号子中，这位沱江“最后的”船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。
船上出生
1941年，沱江边的一只小船上，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江上的宁静。婴儿的父亲吴绍云还没来得及高兴，妻子生下这个婴儿后就去世了。为了生计，吴绍云将刚出生的吴远和交给姨妈照顾。三年后，吴远和回到父亲身边，踏上祖辈生活的船，和船打上了交道。
吴远和的印章
用一个普通孩子的成长标准来看，命运并没有格外照顾吴远和。父亲吴绍云再婚后，又生育了5个孩子。仅靠父亲一个人在船上做工，根本无法养活一家人。14岁那年，吴远和在沱江边捡了一年的石头后，成为了一名船工。
吴远和不会写自己的名字。从出生起，他就没上过一天学。可生活中总有用到名字的地方。怎么办？刻章。章的材料是简单的木头，在内江金霞宫刻的。需要对账或领钱时，就从随身携带的兜里掏出来一盖。
吴远和印章盖的名字
凭本事活命
当年，吴远和在内江市航运公司跑船。航运公司有三个队：一队是过河船，内江以前没有桥，市中区和东兴区的往来就靠一艘艘船拼接起来的浮桥，涨大水时，一队就负责将浮桥拆分，用划子（用桨拨水行驶的小船）方便百姓过河；三队是板板车队；二队是吴远和所在的运输队，负责运输甘蔗、核桃、糠等货物。
船上的人不能光靠卖力气，还得靠本事。他们的本事不是从书本中获取的，而是从纤条勒在肩上的血痕、脚缝抓进的泥沙中获得的。只有痛过苦过，才晓得河有多长有多宽，哪里有滩口哪里有危险，才能凭借本事养家、保命。
“哭过，哭有啥用，还不是要干。”在吴远和的观念里，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来的。人要务实，不存在如果，在船上的日子里，也没有如果。吴远和脱下袜子，他那双被正过形的脚仍旧是弯曲的，五个脚趾全部向左向右四十五度倾斜生长，趾甲仿佛也和滩上的石头融为一体，化为黄灰色。
吴远和变形的双脚
从“水生”到“陆生”
1969年腊月二十六，郑淑芝清楚地记得，那是她嫁给吴远和的日子。那一天，吴远和第一次在陆地上有了家。以前，吴家的6个孩子挤在一起，吴远和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，只能睡在外面。婚后，他终于在河坝街的一个巷子中造了半间屋。
对吴远和的父辈来说，一个船工的力气太小，往往一家人住在一起，方便拉纤时多个人手多把力气。因此，女人也住在船上，从孕育到生产都在船上，吴远和与他的5个弟弟妹妹都是在船上出生的。
到了吴远和这一代，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，他的三个孩子才得以在陆地上出生。郑淑芝回忆，吴远和一趟船最少要跑半个月。生第一个孩子时，月子里的吃食全靠生产前省吃俭用留下来的。吴远和甚至没等到第一个孩子吴佳凝出生，就去跑船了。那次他走的泸州线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，足足跑了50多天才回来。
吴远和（右一）旧照
大女儿吴佳凝在陆地上出生，却在船上断奶，童年也都在船上度过。二女儿吴乙卉回忆道，船工的饭通常用一个大搪瓷杯或盆装着。到了饭点，船工会用桶从河里取水，装在大缸或木桶里，用白矾将水澄清，再用来蒸饭。和米饭一起下肚最多的，是咸菜。
“我尝过白矾的味道，当时我以为是冰糖，尝了一口，怎么形容呢？酸涩的味道！”吴乙卉说。
除了“冰糖”的滋味，吴乙卉和表妹还“尝”过火钳的味道——不过不是用嘴巴，而是用头发。那时她们正是爱美的年纪，看到有人用火钳烫发，便也学着做。只是忘了等火钳降温，便迫不及待地将头发绕在烧红的铁杆上。“滋滋滋，只看到头发都烧焦了。”
纤藤拉起的一生
吴远和用的纤绳，在船工的行业术语中其实叫纤藤。没做过船工的人把船工拉的绳子统称为纤绳，但实际上，只有他们这些跑过码头的人才知道，纤绳是船靠码头时拴船、捆东西用的，而纤藤才是船工用来拉纤的工具。一条纤藤长百丈（约三百米），有的甚至更长。那样长、那样重的绳子，打湿水后重量翻倍。因此，船工拉的的纤藤是用十多根竹篾条像编麻花辫一样编成的。竹篾不吸水，离水后干得快。
竹篾条硌肩，纤条外面必须套一个褡裢（布套子）。吴远和当船工时，没有尼龙、纤维等原料做纤藤。竹篾条虽然不吸水，但离水后易脆不耐磨。因此，跑长途航线的纤藤需要经常编。40多年间，吴远和不知拉过多少根纤藤——坐藤（大号纤藤，重载船过激流用）、二行（中号纤藤，过险滩用）、飞子（小号纤藤，船只空载或过缓流用）。
有时候，纤藤可以是竹篾条，也可以是人。河水水势复杂，谁也看不清水下的情况。偶尔会遇上“硬骨头”——大石块。这时候，任凭你怎么努力也拉不动纤藤。吴远和遇到这样的情况，只能跳到水中“背”船——用背顶着船，撬动船身。
对于船上的人来说，最靠近自己的不是水，也不是船，而是那层木板。船的后舱通常是船工休息的地方，木板下是江水，木板上是棉被。下面冷，上面热，让人睡不安稳。
1998年6月，吴远和退休后，又和以前跑船的兄弟一起，在码头跑了几年船。“再后来，不跑船了嘛，就在家里带娃娃嘛。”郑淑芝说。
吴远和退休证上的照片
被拉断的手指
《纤夫的爱》里有一句歌词这么唱：
“妹妹你坐船头，哥哥在岸上走，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。”
但看过吴远和的手指就知道，歌词里描绘的只是美好的想象。有一次，吴远和在滩口拉船，像往常一样，他将纤藤穿过手指，缠绕在手掌上。可船在滩口遇上激流，不受控制地横打乱飞，船使劲向吴远和用力的相反方向走。几百上千斤的重量，让吴远和左手中指指尖生生地被纤藤拉断了。
“手指断了，流着血还得继续拉船。”
吴远和被纤藤拉断的手指
郑淑芝心疼吴远和，但也无可奈何。她不知道如何表达那份爱意，所有的感情都融化在那一句“我们这辈子没有吵过架”中。
在郑淑芝的记忆里，丈夫在船上讨生活，她在家里做农活带孩子。歌里唱的场景是没有的。他们之间的爱，朴素得像刚结婚时丈夫送她的那件绿袄子。
“他用拉船的钱在糖厂给我买了一件袄子，一片绿，花花的，哎哟，他不晓得啷子选。”郑淑芝说，“我们第一次见面，他穿着一块蓝色灯草绒布料做的衣服，上面的绒毛都磨没了，全是补丁。”说着，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，打开了放在卧室角落的大柜子，取出装着她和丈夫结婚证的布袋：“以前的结婚证搬了很多次搬掉了，这是我们去年补办的结婚证。”
吴远和和妻子郑淑芝补办的结婚证
“那爷爷后来还给你买过什么东西没？”陈抗抗问。
“钱全部都给我了，买什么嘛。”郑淑芝笑着说。
靠嗓子里的气活着
“他暴躁得很！”二女儿吴乙卉拿出手机，展示头天晚上妹妹吴永给父亲拍的视频。“信不信我呼你一巴掌。”镜头里的吴远和在餐桌上闹脾气不肯吃饭，还“威胁”女儿。
吴乙卉戴着眼镜看着视频，眼里的笑容丝毫没有被镜片的成像特性减少。她的嘴角也扬起来了。在她看来，这是与父亲相处的日常。换句话说，父亲还能如此发“脾气”，她是感到开心的。最近，吴乙卉辞去工作，专心在家照顾老父亲。聊天时，她全程带着笑，丝毫没有对父亲的责怪。
郑淑芝说，船工不暴躁是不可能的。他们全靠嗓子里的气活着，声音不大，就没力气。
“老汉儿（父亲）今天咋个不骂人了呢？”吴乙卉笑着调侃。
“他心情好。”郑淑芝说。
……
吴远和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，不时站起来走动一下。睡不着、难受，是他现在身体最大的反应。
暴躁的同时，还有幽默。这是女儿和孙女对吴远和的共同评价。有一次，陈抗抗带他去医院看牙，他目光扫视周围一圈，说道：“哎呀，我孙女儿还是多‘标致’的嘛！”
吴远和与家人一起乘船
女儿也说，他总是一本正经地给你开个玩笑，这样的幽默在生活中很常见。
“爷爷现在只吃流质食物了，一是牙不好，二是胃不好。”
“他以前每顿都要喝酒，喝得多的时候是半斤，花生米下酒，没得吃哒，喝酒饱肚些。”
……
家人随意聊着天，吴远和似听非听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他也不看人，浑浊泛灰的眼睛再次望着前方。客厅里的电视是暂停的画面，电视墙上挂着许多家庭合照，前面也没有窗。他在看什么呢？
记者在家庭合照中没有找到吴远和当船工的照片。
吴远和同郑淑芝在大洲广场
“哪个拍照都会穿得干干净净去拍，不会穿着船工破破烂烂的衣服去，所以也没有做船工时的照片。”他说。
吴远和抬了一下手，当年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。只是，从船上蒙蒙亮的天到小区里干净宽敞的家，从无数个日出日落睡不够的觉到如今年老睡不着……好多事，吴远和忘了，或许是选择性忘记，或许是真的忘记。总之，没有具体的了，留下的就是那双变形的脚和残缺的手指。
再见，号子
“嗨呀嘿，嗨呀嘿……”
83岁的吴远和扬起脖子，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几句号子。更多的词随着他年岁的增长，留在了时间里。
雨停了，太阳逮到缝隙就在沱江河上打出一点光。甜城湖观光船开始在东渡码头上来回摆渡。
“以前河中间有很多滩口，就是为了方便船工拉纤。现在防洪堤一修，就看不见了。看不到也没啥，大家也不需要我们了。”吴远和说。
就在码头的下边，是2024年12月31日通车的麻柳坝大桥，这也是连接内江市中区与东兴区的新坐标。
汽车川流不息，喇叭鸣叫，新时代的号子开始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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